赵李桥黑茶征文作品:“川”越岁月的茶香
“川”越 岁 月 的 茶 香
杨 挺(二等奖)
我始终坚信,美好的记忆是芬芳的。
我也始终把芬芳的记忆和美好的岁月组合在一起,尽管这样的记忆曾经包涵着苦涩和谙哑,但也充满了期盼和希冀。对于青砖茶这种现在看起来不足为贵的茶品就是如此。
岁月往往是在经历的过程中被穿越的记忆,而记忆也就是在岁月了无声息流逝之间被一件件事情所留存。
人到中年,年轻时的毛躁张狂劲儿似乎收敛了一些,等到有了些虚名,便也独自喝起茶来。始喝花茶,后又改换绿茶,据说绿茶味道更纯正一些。但是时至今日,我始终没有入流,辨别不出茶的味道殊同。只是觉得在静静的斗室独自看茶叶在杯中时沉时浮,似乎有许多并非属于茶道的东西在随之而沉淀、发酵,滋生出一种萦绕在心的味道……
十六岁那年,我来到毛乌素沙漠。“毛乌苏”蒙古话的含义是“坏的水”之意,引深一步则可理解为缺水或是水质不好。在毛乌苏深处,我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喝茶。在库布齐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和毛乌素沙漠层层包裹着的鄂尔多斯西部干旱草原上,饮水和游牧的自然生产方式决定着这里蒙古族牧民的饮食习惯。我没有考证过那种大如秦砖的砖茶是何时传入这里,但在这里,茶和喝茶却是牧人们生活中的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第一次在牧民家里喝茶,是我们分到畜牧点上的第一个中午。我和达尔玛队长坐在毡包里的白羊毛毡上,看主人在我面前摆上一只红木小桌,上面放着奶酪、奶皮和一种名叫“厥肯”的奶油。一只类似梳妆匣子的漆花木盒放在侧面,里面一格一格的装盛着各种谷类制成的炒米。
奶茶是用铜壶煮成的,主人是位中年的额吉,她用手掌细细的摩擦着一只镶着银花的木碗,嘴里念念有词地斟满那种白中透青又渗着咖啡色的液体。这就是我平生第一次以喝茶为生。蒙古人不说“饮茶”,他们笑着说,“饮”是给牲口用的,只称“喝”茶,也不同于汉语中的“品”茶,因为蒙古人喝茶绝不细品,初尝一口后,微微咂几下嘴,便一碗连一碗的喝起来。
第一次喝茶,不懂得蒙古人喝茶的程序,就如同不晓茶道的人看日本人表演茶道一样,搞不清先后次序,自然也就很难适应。后来在川端康成的小说中看到日本人喝茶的场面,我就想,蒙古人喝茶之法、之序、之味也是一种饮食之道,也可称为亚细亚深处文化之一翼。
几碗茶下去,先觉得有些茶奶混合之膻,后来是盐的滋味留在舌尖,随之是滑润与浓香伴着温馨沁入心脾。我看到陪我喝茶的达尔玛队长边喝茶边抓入碗中一些炒米,继而放入奶酪和干羊肉等食物,又是一阵痛饮之后,便舀入一些“厥肯”拌在这些涨开来的食物中,几口便吞入腹中。
而我则是留心得喝茶,适量地吞咽,好留些空间等待午饭。茶喝到兴头,犹如饮酒,人们都开始热烈的谈话,我听不懂他们浓重的蒙古语。很快,茶具食品撤去,队长告诉我,“茶喝完了。”我问:“还没有吃午饭呢?”他不动声色回答:“这就是午饭。”
后来我才明白,在毛乌素沙漠,人们是以喝茶的方式来完成汉民族吃饭的任务。蒙古人的喝茶,不仅喝,而且吃,干燥的荒漠与游牧的方式决定的。只有在傍晚牧归以后,砍几棵枯干的沙蒿伴以牛粪燃火煮些面条或是干粥,这才是在我们汉人眼里的真正饭食。
这之后,我就住在第一次喝茶的那位额吉的不远处,中间只隔一条沙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两次喝茶。我开始时煮不了这种蒙古式奶茶,便用开水沏自己从家乡带来花茶来泡硕大的玉米碴子喝。风雪漫天的冬季,这种清汤送着硬硬的颗粒进入胃中,犹如吞咽沙砾。
我的那位邻居额吉叫巴德玛,我对她的记忆是在一个黄昏开始的。那是一场沙暴之后,我独自回到屋里,打开暖瓶泡了半碗炒米,准备以此来充填碌碌饥肠。还没等我端起碗来,巴德玛额吉推门而入,我刚喊出“额吉……”就见她夺过我的碗,重重地放在窗台上,用拗口的汉语说,“山羊不山羊,绵羊不绵羊,小叶茶泡炒米,什么玩艺儿!”我没有想到她会出现,也没有想到她的汉话说出来竟是蒙汉合璧,既生动又合辙押韵。更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她从怀里掏出半截青砖茶来,说:“喝这个。这个喝了心里暖和。”我在那片已经有了汗渍的包装纸上看到了一个清晰的“川”字。
从此,我便天天在巴德玛额吉家喝茶,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飞沙走石,我都有一处可以喝到温暖奶茶的处所,那是为你提供能量和向往的处所,那里有慈祥的母亲和沁入心灵的家庭气息,那里有这醇厚香浓的巴德玛奶茶。坐在巴德玛额吉的毡包里,额吉对我说:“你看,你这个后生,这个砖茶还是你们老家的东西呢!你是南方人,这个砖茶也是南方才有的。可是我们蒙古人却离不了的了。这是个什么道理呢?”说实话,我是在那个时侯才知道原来砖茶是南方出产的物件。就比如我们非常稀罕的“川”字牌青砖茶就是湖北生产的。在草原上,“川”字牌青砖茶可是不一般的宝贝,我们每次去大队开会,队长扭捏半晌才劈半块砖茶给我们享用。还嘱咐我们要多熬几锅,不要“白瞎”了好东西。
可能从这里起,我对喝茶有了兴趣,而这种兴趣主要是因为自己主观情感的投入。在巴德玛额吉的毡房里,我们喝过烈酒,喝过各种奶汁兑煮出的奶茶,有时是酒茶相伴,一杯烧酒一碗奶茶,几碗茶下去,便觉得浑身温热,毛孔开张,往外跑的次数也频繁起来。这时,巴德玛额吉就笑着说,“好,喝漏了,就不醉了!”多么生动的语言——喝漏了——这就是蒙古人的茶酒之道。
再后来,我离开了草原,经历了无法言说的时世沧桑,可是奶茶一直陪伴着我的生命旅程。因为除了在贫瘠的岁月里的那股茶香之外,更是我寻找家和巴德玛额吉的记忆通道之一。那奶茶熬煮的过程,那份氤氲而上的芬芳、那些沸腾起落的回环往复,使我一次次地想念家,想念母亲,想念我们共同拥有、不离不弃、虽然贫困却温暖的“川”字青砖茶……
其实,一段饮食史就是一段心灵史,更是一段家国史。在我们的生命过程中,我们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川”字牌青砖茶。我们同时也在一川岁月中被漂染出丝丝白发。可是,岁月就在这个时刻被一股茶香所穿越,成为我们生命记忆中的一川彩虹。
李商隐有两句诗说得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面对拥有150年历史的湖北赵李桥茶厂来说,我不知道它的模样,如果给我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这个和王昭君一样已经渗透在蒙古人血脉之中的地方,去寻找是什么使不同民族如此不可分割地缠绕在一起…
而现在,是2010年的岁尾的清华园,我们两个从内蒙古走出来的中年人,面对五光十色的饮食,常常有些胃口不足。于是我们便煮一锅奶茶,在一碗接一碗的浅斟慢饮中,似乎又回到了青春的草原,回到了那刻骨铭心的茶香之中,那个巨大的“川”字就是连接民族情感的桥梁和通衢。那份茶香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和生命中……